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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珠阿姨還是不改剛愎自用的個性，什麼事都想要攬在自己身上。

在衛道這個充滿因循苟且氣息的學校──又哪個學校沒有科層體制──執意推動改革，勢必得面臨保守勢力的反對以及異端份子的挑戰，不時還得抽出一點時間來比免朋友變成敵人。這無疑需要巧妙的手腕與堅韌的耐心，以及沉得住氣。然而，妙珠阿姨還得應付專題研究所衍伸的拉拉雜雜一大堆繁瑣枯燥卻不得不謹慎的作業，以及不知道為什麼硬是要接一個歷史科任的職位。她或許是害怕自己所獨占的市場被人給瓜分，也或許是害怕失去自己得以囂張的本錢，所以才不肯放棄這兩塊她苦心經營起來的事業。但這讓她太忙，已經超乎她所能負荷的極限。我跟她跑過，知道她的極限在哪裡。當她沒有辦法同時處理好多個問題時，就不得不權衡，然後取捨。從前，只是個班導，犧牲的都是自己人，況且都是她的學生，氣也不敢吭一聲，能奈她何？現在不一樣了，人多嘴雜，她連料理一個乖巧的班都不能如烹小鮮了，何況是一群頗有「自主意識」的老師？「時間會證明一切」，這是她的信念，但對於一個改革者而言，沒有短期的績效，要如何提供破壞現狀的合法性？信徒們、學生們、朋友們、太后和梁神父的支持，應該是妙珠阿姨何以如此執拗的依據。但，王安石當初不也在一開始得到全體士人的向心？而當初向王安石說「你放心我永遠挺你」的，不也是神宗？

身為妙珠阿姨的棋子，我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告退，但我還是很擔心，擔心這場改革會不會胎死腹中。對於革新的內容，我以為太過夢幻。不過這不是我能過問的，即使死諫阿姨想必也是不會聽，我只能盡量分擔，分擔她的辛勞。只要她能夠專心在改革大業上，這場苦戰就不會至於變成爛仗。

最近在迷余英時，讀了他《朱熹的歷史世界》，在靜下心來比擬一番，倍感慨然。所謂的新法，並不只是一系列的法案，王安石這套法案的背後，其實有著一套政治哲學在支持，而這套哲學的代表，就是他闡發《周禮》內容所著的《周官新義》。其實，很多舊黨黨人，在一開始都是同情甚至支持新法的，蘇轍、程灝，一開始還曾加為三司制置條例司的屬官。而蘇轍的哥哥蘇軾，以及程灝的弟弟程頤，則是蜀黨與洛黨的領袖。

王安石變法何以失敗？原因複雜，難以細論。但如果依照通說，不外乎三項：新黨黨人腐化、新法推行操之過急、保守勢力的頑劣抵抗。這三項，其實也都可以從王安石剛愎自用的個性推導出來。因為剛愎自用，不肯接納反對意見，把原本和你站在同一陣線的戰友視為敵仇；因為剛愎自用，便躁進於驗收政策推行的效果，卻忽略了政策不是單純推行了就可以，還必須考慮各地的時空背景；因為剛愎自用，不肯下放權力，而是都集中在三司制置條例司這個擴權機關手中，當初以天下為己任的青年才俊到最後都被寫進了宋史奸臣傳。為什麼會說剛愎自用是變法失敗之處，箇中旨趣在此。

所以後代理學家才要闢佛老。為什麼突然跳到這裡來呢？如果接受剛愎自用是變法失敗的原因，那麼，就必須回答：又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個原因？就這樣，問題就牽引到了王安石的政治哲學上。現代學界的共識，認為王安石的哲學吸收了大量佛道的元素，來充實他以儒家為架構的新學體系。甚至有一說認為，王安石繼承了老子「道生萬物」的本體論以及宇宙論。我們可以說，雖然其本質仍為儒家，但王安石的新學卻是可以和道釋互通的。這就成為了理學家批評他的依據，正是因為新學本身的不純粹，才導致了新法本身的失敗。如果在這個推論過程中抽掉王安石，那這個推論是難以理解的。

至於為什麼揉雜了道釋思想的新學會導致王安石的剛愎自用呢？學界尚未深論，在此嘗試提出一個頗為牽強的猜測。道釋雖然是兩個很不相同的體系，但深究其核心概念，一為「無」、一為「空」，這是兩個極為抽象並且玄妙的概念。而從這兩個概念加以引申，可以得到「所有的現象都是幻覺」這樣的結論。而如果我們將這個結論適用到政治實踐上，那會得到很可怕的結果。這當然不是說，王安石只要一被別人批評，就會自我催眠說「這是幻覺嚇不倒我的」；我要強調的是，當現象被當作幻覺時，能夠相信的就只有本體，而當一個人自認為對於「本體是什麼」有種相當程度的把握時(透過王安石的新學這種把握成為可能)，他就會相信那些幻覺並無價值，至少沒有令人反省的價值。再者，王安石稱其本體為「道」，又把「道」與「天」等同，而在他的新學體系中，人是要法於天而非與天合，這又增加了人的自主性，在他身上則生增加了剛愎自用的合法性。而這種天人二本的概念製造了天人對立的矛盾，理學家提倡天人合一有部分就是針對此而來。

繞了這麼一大圈，只是想說，把新法的失敗推給王安石一人的剛愎自用，雖然不能說是完全正確，但也並非迂腐。

言歸，想到妙珠阿姨，腦海裡就會浮現王安石的長相。兩個人都是自律甚嚴，兩個人在地方上都很有政績，兩個人都有君臣相遇的機會，兩個人都主張大幅度的改易更革，兩個人都不樂聞逆耳之言。至於結果會不會相同呢？目前還難講。妙珠阿姨畢竟有太后，有丙班，還有我。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這是歐陽修評王安石，妙珠阿姨自然是高攀不起，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