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我的興趣在於儒學,都很驚訝。可能覺得冒犯,可能覺得興趣不需要理由,也可能已有成見,所以很少有人會認真問我,「為什麼?」很可惜地,當好不容易有人問到為什麼的時候,我往往不能給出一個明快清楚的答案。我常常會先來一句,「不同時期的我嚮往儒學的原因也不同」,來緩和一下場面。但大多數的人都把這句話當作結語,而非引言,至於追問下去的人,則又更少了。
小學二年級,參加了每星期一次放學後的讀經班,老師講解《論語》,回家背誦,課堂時偶爾會抽問。這是我和孔子的第一次接觸,除了知道他是個不得志的聖人外,沒有太多的印象。有意思的是,從此以後,「聖人」漸漸成了我自我評比的標準。我想要當聖人,儘管小二的我,對於「何謂聖人」,並無具體的概念。
小三小四發展出以自己為中心的小圈圈,身為領導者的權威令我著迷,如何成為一個受眾人愛戴的領導者,則令我魂牽夢縈。很早很早,我就注意到人的一舉一動,原來都是power。小五小六開始接觸一些營隊,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卻好容易地與朋友別離,我開始體會到,人生的際遇可以這麼短暫。既然人生短暫,人生的意義又在哪呢?國中的生活不能算是愉快,在班上是個受歡迎的人物,卻找不到歸屬。對於人生的意義感到困惑,卻沒有足夠的語彙、知識、經驗來描述其中的焦慮。總是感到滿腔的心事無處宣洩,卻總是在傾吐心事時感到詞不達意。「沒有人理解我」,內心裡常常發出這樣的吶喊,吶喊的同時,自己對於自己的理解,卻仍是一片空白。在這懵懵懂懂之間,孔子作為一個不得志聖人的印象,不時浮現我的腦海。
國二後老哥上了大學,爸媽假日才會從台北回來,家裡只剩下祖父母,我不得不學會獨處。慢慢地,培養了閱讀的習慣。特立獨行的好強個性,加上大中華主義的作祟,我喜歡翻閱一些不像是我這個年齡層會唸的讀物;然而,受限於自己的國學知識,平時逛得到的書店又要嘛是批發導向要嘛是文具導向,我能夠選擇的讀物其實不多。為了迎合這兩點條件,我的主要讀物,便是時報出版的「開卷叢書古典系列」──篇幅少、淺顯、白話、說明、攜帶方便。一開始從《天工開物》《山海經》下手,前者圖解從前的產業工法,後者提及各地風俗精怪,從這兩本書下手,為得只是滿足對於傳統中國的奇幻想像。讀了一本又一本,卻被《宋元學案》的副標題──民族文化大醒覺──給吸引住了。起初的念頭很簡單:既然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就要給它來覺醒個一下。閱讀後,才真得開了個眼界。開卷系列的《宋元學案》本身並不可取,但它引領了我進入哲學的世界,對我而言,就已算是一場偉大的覺醒。饒富興味的是,覺醒得愈徹底,我就離中華民族愈遙遠。
高一,由於對宋儒有了膚淺的認識,我確信儒學並非課本講得這麼簡單。我開始囫圇吞棗地汲取各種知識。愈吸收,卻也愈困惑。知的困惑伴隨著行的困惑,高中生活不同於國中生活的呆板無聊,儘管身處在保守封閉的衛道,社團活動以及男女合班所帶來的衝擊還是不小。無論待人抑或處事,一切都要重新學習。在緊密高壓的人際網絡中所領悟的生存法則,似乎與儒學──不管是枯燥的還是有趣的──格格不入,這令我焦慮。
高二,在人文營遇到了同樣對人文學社會科學懷抱著熱情的朋友,卻也真正地體悟到,選擇儒學的孤寂。十四天能改變的太少,但足以讓我避免成為見樹不見林的社會盲。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乃是我的哲學啟蒙。接觸《新原道》的時候,那種清晰自明的驚喜,以及驚喜退去後的納悶與疑惑,在在令我難忘。而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方東美《新儒家哲學十八講》,李明輝《儒家視野下的政治思想》,杜保瑞《北宋儒學》,則讓我幸運地把握住當代儒學發展的線索。
高三,青春期的浪漫、愚蠢、傲慢、自卑,把我捲進一場場荒誕卻又高貴的感情漩渦裡。痛得很徹底,但就像是明道所說的吧,「醫家以不認痛癢,謂之不仁。人以不知覺,不認義理,為不仁。」也非得要經歷過那種痛,讀到「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溫情與善意」,眼淚才掉得下來。
選擇法律系,是不希望儒學停留在學院裡。大一作為不喜歡辦活動又總是辦活動的活動咖,瘋狂地想要補足我所欠缺的那些經驗。大二的野草莓與百大維新,本來以為儒學是一種指引,卻變成了自我懷疑的動力。大三的學生自治經驗,對於權力的胃口與品味漸漸大了,理想卻仍然懸在心中,我知道那是暗合的,卻找不到儒學與公民社會的接榫點。大四花了不少時間念法律史與法理學,在歡喜與憂愁間徘徊,歡喜的是總是能在不同的思想體系間,找到往來會通互相闡發之處;憂愁的是,這些靈光、這些啟發、這些洞見,我卻沒有能力好好地構思、述說,更別提寫下。
大學生涯,最寶貴的機緣,或許就是拿著加簽單,走進徐聖心老師研究室的那一個午後吧。「國文」與「四書甲」,還記得「板凳寧坐十年冷,莫寫文章半句空」的砥礪激揚;我也沒忘「今天在學院裡談儒學,就像是被廢了隻手一樣」。學海無涯,如果說有什麼能讓我不迷惘,或許就是這麼一點葆光。
如果要我描述儒學的特徵,我會說「內聖外王」;如果要我指認儒學的真髓,我會說「調適而上遂」。內聖外王,聖人的境界,王者的事功,既然人人都能成聖人,自然人人可以行王道。調適而上遂,順應時勢又不斷精進,不屈從於世俗,不遁逃於人間。這麼講,都講淺了,但儒學又怎能不平易呢?奇怪又有趣的是,「內聖外王」與「調適而上遂」,都是莊子在〈天下〉中借以自況的修辭。我的興趣在於儒學,或許正在於這奇怪又有趣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