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群自詡左翼的團體舉辦了場「反高學費論壇」。說是反高學費其實不太恰當,正式名稱其實是:第一屆左翼教育論壇──反學費論壇。不少朋友參與其中,因緣際會下,我也印了該場論壇的會議手冊,趁著在清華大學陪考的空閒,讀了與會人士發表的文章。細節不論,姑且整理一下草率瀏覽過的心得。
簡單來說,在資本主義社會,大學同時扮演著雙重角色:生產知識的工廠與訓練優質勞動力的養殖場。以往,研發乃是屬於個人的事業,但隨著資本主義的蓬勃興盛,研發所帶來的「創造性壟斷」效應逐漸受到重視,國家與資本家逐漸嘗試將「研發」收攏到自己的支配下,現代型大學,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展而來。
為了回應國家與資本家的期待,現代型大學背負起生產知識的任務,換言之,就是從事研發。研發的成果將為資本家與國家所用。在這裡,當然免不了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的梳理,但一來個人學力有限,二來縱使擱置不談也無礙理解,就先行略過。研發成果為國家所用,在威權體制下,國家是國民黨的國家,大學當然脫離不了黨機 器的控制:組織上,有特種黨部與軍訓教官的交叉控制;方向上,則以國家發展政策作為高等教育的指引。之於前者,八零年代中後期的學生自治運動,與之密切關聯;之於後者,從第一志願的變遷,則可略見端倪。理工方面,七零年代(十大建設)以土木系為首,八零年代(竹科園區)後則以電機系為先;社會科學與人文學方面 ,長久以來即不被鼓勵,倒是政治系與法律系,牽涉到黨國的新陳代謝,歷來備受關注。類似的現象一直到政黨輪替後都存在,生物科技的膨脹與泡沫,就帶來了生命 科學學院與生農學院的興起(甚至更名)與空洞化。由此可見,大學在生產知識之外還肩負著另一個重要任務:訓練優質的勞動力。為誰訓練呢?在威權體制下,是黨與國家,在民主體制下,是資本家。
相對於威權,在民主體制下,政黨必須獲得人民支持來取得政權,經濟成長終不可免地將競選的重點,以此為前提,資本家得以施展影響力,左右國家的決策。隨著新自由主義的抬頭,逐漸出現經濟自由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商品化、金融化、國際化等趨勢,「自由競爭」的理念也逐漸滲透到整個高等教育。於是有了廣設大學與大學法人化的措施,一方面國家漸漸放寬對高等教育的種種限制(這些限制淵源於威權體制的需求),一方面國家也漸漸撤出對高等教育的補助。
廣設大學,本來希望透過自由競爭達到「適性發展」與「淘汰劣下」的效果,但是在台灣的歷史脈絡下,前段大學與後段大學的劃分,往往也是公私立大學的劃分,在基測與指考的制度下,這個劃分也是成績好/成績差的劃分。然而,成績表現又往往依賴於家境條件的配合,換言之,父母經濟狀況比較好的子女,成績表現往往比較 好,成績好的子女得以進入前段大學,而前段大學又多為公立,學費又較私立大學便宜,反面推知,父母經濟狀況比較差的子女,往往就讀學費較高昂的私立大學。而大學的前段後段,又會影響大學生畢業後的出路,進而影響經濟狀況。所謂階級複製,於焉產生。
大學法人化,本來希望透過經費自籌達到「自負盈虧」的效果,所謂法人化,就是使公立大學擺脫模糊不清的法律地位,成為大學法人(公法人)。成為大學法人,相較於政府機關,在人事上與會計上得以享有更高的自主性,擁有更高的營運效率,卻也負擔更高的營運責任,例如經費自籌。但是在台灣的歷史脈絡下,公立大學長久依賴國家補助,缺乏捐款的慣例(倒是有捐大樓的慣例),當國家要把補助撤離時,公立大學為了開源節流,一方面削減不必要的支出,一方面增加額外的收入。諸如平價宿舍、校區交通車班次、社團活動空間與經費,即所謂不要的支出。諸如建教合作、產學合作、租賣校地,即所謂額外的收入。而就在這個時刻,資本家的手則悄悄地以「市場」之名伸入大學。
學費調漲,是廣設大學與大學法人化之後的下一步。背後理由乍聽之下是很有說服力的:不漲學費,不公不義。接受高等教育被視為提高個人人力資本的投資,其目的便在於增加未來的所得,投資有其成本,這個成本就是學費。這種將高等教育視為投資的觀念,可稱之為「高教投資觀」。漲學費的公義,便是建立在高教投資觀的基礎上──既然高等教育是投資,那成本(學費)當然要由投資者負擔。高教投資似乎言之成理,卻忽略了:大學所訓練的優質勞動力,乃是為資本家所用,資本家卻不必支付任何成本。這些勞動力不只優質,而且低廉。瑞士洛桑國際管理學院(IMD)評比,2011年台灣勞動市場排名全球第七,然而這樣的名次卻是建立在工資被嚴重低估的前提之下。而廣設大學造成的文憑氾濫與文憑貶值,壓低了大學生的畢業工資,一旦大學生的畢業工資被壓低,僅具高職生學歷的勞工工資也抬高不起,反倒出現「不得不唸大學」的現象。
不得不唸大學,唸大學又要繳學費,私立大學學費本來就不少,公立大學學費調漲,大學畢業後起薪又很低,扼殺了青年的活力與創意,也拉大了貧與富之間的差距。 資本家一方面省去了訓練勞動力的費用,另一方面又有低廉的勞動力可使用。廣設大學,壓低了大學畢業生與高中職畢業生的起薪,為因應畢業即失業,研究生的數量 大為增加,除多出一批更為優質的勞動力外,也刺激了生產知識的效率。大學法人化,則是資本家替代國家的過程,當教授被研究與教學綁架而無力於大學自主,當學 生被就業與學業綁架而無心於校園治理,學術自由與學術多元終將服從市場的邏輯。
反高學費論壇的分析,當然比我東拼西湊的心得高明許多,他們提出的因應對策,也相當吸引人:教育公共化、課徵教育捐、反學費。這本是整體性的方案,反高學費 則屬於權宜性的方案,或者可以說,反高學費必須要放在教育公共化的框架下來理解,課徵教育捐為手段,反學費為目標。
話雖如此,對該場論壇與會人士所發表的文章,我卻仍有所保留。當然,保留並非反對。簡單將若干疑惑作個整理:以教育公共化為前提,高等教育具有什麼樣的目標?以教育公共化為訴求,該如何處理前段大學與後段大學在責任上、方向上、資源上的矛盾?廣設大學、大學法人化與教育公共化並非當然衝突,後者該如回應前兩者?如果要放棄高教投資觀的偏狹,又該以什麼樣的觀念回應?至於課徵教育捐與企業競爭力的拉扯,大哉問也,自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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