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看舊書,翻出了《哲學與文化‧清代哲學專題》,既然是清代又是哲學,那就免不了提到異軍突起的公羊家。網路上的資料良莠不齊,有把春秋認作孔門教科書的部落格,也有對於孔廣森《春秋通義》的研究論文。

王安石評春秋為斷爛朝報,朱熹批春秋乃係隔三重四重說,並非全無道理。假定《春秋》真為孔子寄託大義的著作,那要理解經典意義的《春秋》就勢必要認識歷史意義的「春秋」,要認識春秋時代,就不能只在思想層次上用功,典章制度、器物名用、乃至於蟲魚鳥木、聲韻音理,在這些領域裡的考究,都免不了或深或淺的努力。而這還只是春秋,脫離西周的脈絡來談東周是不可解的,又脫離商代的脈絡來談周代更是荒謬。即使毋須精確的背景知識,至少也不能夠缺乏一通盤的理解。這還尚未牽扯到商代以前的上古史哩!

OK!即使上述的工作告一段落,也還只停留在揭露文義的階段,要直追孔子本意,那就還得走得更遠了。又本意的闡發與文義的揭露,兩者的關係又不可判然二分。而且,這一切要成為可能,還必須建立在春秋真是孔子微言大義的前提上。難怪春秋總是難逃「難說、難看、難考、難明」的非難。

我想到大一國文課,老師如是說:「對宋學而言,漢學只是一部分的學問,對漢學而言,宋學根本不是學問,注意喔,根本不是學問!」或許這就是韋伯所謂「諸神的鬥爭」。每個抱著理想的人,都有自己的終極關懷,這項關懷會隨著他的投入,滲透他的生活,到最後成為他的意識型態,而如果這種意識型態支配了他的一切,那就正符合了牟宗三對於ideology的翻譯了──意底牢結。當一個人抱著理想,並嘗試實現它,這個理想就會成為他的神,而他,就必須為他的信仰鬥爭。漢學和宋學的鬥爭,根源即在於此。

我不喜歡鬥爭,但有時候鬥爭是必要的且難免的。我只求自己能在鬥爭過程中保持反省的韌性,為此,一方面,我需要讓自己即使在鬥爭中仍然常懷一顆雀躍的心;一方面,我需要讓自己能夠某些無謂鬥爭的干擾。以目前的成就來看,兩者我都不太滿意,但另人欣慰的是,都還有朝著既定的方向在前進。而現在,我想談談後者。

「把問題放在歷史的脈絡下來理解」,這是我高中三年來浸淫在課本和閒書下的小小心得。很多時候,衝突之所以發生,是因為衝突的雙方持擁著互相對立的系統。任何一種命題,都沒有絕對的真假值,因為所謂的真假都是系統運作下來的結果。這就是為什麼歷史的脈絡很重要,因為系統不是普遍常存的,相反地,系統是變化發展的。而這個發展的過程,就是歷史;這個變化的軌跡,就是脈絡。

當一個人坐在你面前,不屑地注視著你,然後頗具挑釁意味的說:「對!我就是瞧不起像你這樣的下等人種。」你可能會覺得不爽。但,如果給定一些條件,我們的感受就會改變。假設這個人從小貧苦靠著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呢?如果這樣的陳述太過簡短不夠有力,那我們或許可以再添加一些補充,像是「他的父親是勞動階級而長期失業」「他的母親是非法的外籍配偶找不到工作」「父母親因為積欠卡債燒炭自殺」「寄住親戚家裡遭到冷眼對待」「就學期間因為家庭背景被同學嘲弄」「論及婚嫁的女友知悉其身世而離開」「在公司上班被同儕排擠甚至阻礙其升遷」等等。好,現在我們對於這位挑釁者增加了一點認識,慢慢能夠感受到這句話背後的悲情。那如果我們檢閱他的經歷,很驚訝地發現,他不久前才透過自己的人脈關係讓一場勞資糾紛和平落幕,儘管身為異性戀的他卻年年參加同志大遊行,而他捐出了大筆善款給各種關懷弱勢的基金會,更甚者,他是某慈善團體得長期志工。那末,我們不禁懷疑,那句「對!我就是瞧不起像你這樣的下等人種。」不過是他剛從政府官署前抗議回來感慨之餘所發出的小小反諷。

即使是同樣一句話,放在不同的情境裡,就會展現出不同的意義。

而我深諳此道。從他者的語氣或文風去探究其預設的言說對象,這對我不算難事。一個人講話,總會預設他講出來的話「是要講給誰聽的」,預設的言說對象不同,所使用的概念以及對於概念的界定也會不同,而這些不同又會回過頭來影響概念組合的不同,最後,形成語氣或文風的不同。簡單來說,這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上頭,我虛擬了一個情境,情境中,「某甲」對「某乙」挑釁。我透過概念的操作,嘗試將「某甲」的挑釁,從乍看下粗鄙的言語轉換成反思後的諷刺。而如果我將「某甲」的言說對象「某乙」,設定成一個──整天只會在網誌上寫些悲天憫人的文章發表那看似優雅的悲傷哀痛,但是走過地下道時對腳邊的乞丐卻連個眼神都不肯給的──中產階級子弟,那末,「對!我就是瞧不起像你這樣的下等人種。」這句話的力道就會更強。

即使是同樣一句話裡,言說對象不同,意義也會不同。

以這個觀點來看世界,就會發現,人與人之間,實在存有著太多太多的誤會,誤會的鑿因,不只是系統與系統間的差異,還有對溝通的放棄。放棄了溝通,就喪失了認識彼此的可能性,而理解和同情都潛藏在這種可能性之下。

人的偉大之處,不就在於那無窮的可能性?放棄了這種可能性,人與禽獸,幾希?很遺憾的是,即使理論上的建構如此凜然,但要把這種良性溝通落實到具體生活上,需要不少功夫的鍛造與淬煉。我在這修養功夫上頭用力不足,還達不到那種境界。

所以我依仍免不了與人鬥爭──當然如果不喜歡這個詞可以代換成其他:吵架、戰、批鬥、抨擊......等等。而我發現,根據經驗──不管是自己的經驗還是旁人的經驗──鬥爭的開始,來自於缺乏互信。可能是不熟,可能是偏見,無妨,互信很脆弱,崩解的原因可以很多,而這些原因彼此間往往具有回饋的作用。這就和人類的感情世界一樣,要找出真正原因很困難,但結果卻顯而易見。

2008年,我在一次又一次的鬥爭中確認自己的理想。總統大選、系學會會長選舉、學生會會長選舉、迎新宿營、許月如的大陸社幽靈、野草莓、如果有一天當官妳會怎麼做、菸害防治新法,或深入、或淺嚐、或事不關己、或本身就是決戰點。一次又一次的鬥爭,我任憑那誤會起滅。可笑的是,即使我積累了這麼多的心得,當親自身陷衝突的當下,即使我能夠輕易看出衝突為什麼發生,我卻無能同等輕易的去阻止衝突發生。或許正是因為我對於「意義」的轉換太過敏感了,我自己在講話時,往往忽略了聽我講話的人並不是我,對我而言如此不證自明的東西,對他而言可以是難以想像的。

我以為溝通能夠解決問題,所以習慣性地放低姿態,和解的前提畢竟是雙方都要讓步。我以為這樣的讓步可以促成共識,事實卻往往不然。當互信被破壞時,一方自以為的釋出善意,另一方看起來可能是種傲慢。趙汀陽在《觀念圖誌》中不是這麼消遣哈伯瑪斯嗎?「對話是兩點最間最遙遠的線。」

這讓我很困窘。當溝通不再可行時,民主還有什麼意義?當然,如果把問題全部歸給自己,自然就能替民主找到出路──因為我個人的修養不及格,才會導致溝通被放棄,既然是我個人修養的毛病才會使得溝通不可行,那自然就毋須牽拖那民主的意義。這不無道理,我也承認其中的真實性。但這只是把頭從問題眼前轉了過去。我作為我,是這個社會的產物,他者作為他者亦然。今天,「他」和「我」兩者放棄了溝通,不管原因是出自「他」還是「我」,一方都無能去克服另外一方的侷限性,雙方都無力去挽回這註定零和的賽局,那末,放棄溝通必然是這個社會下種種互動關係的最終命運。

當然,這麼說很不嚴謹,很不具「科學性」。但這沒關係,我不是要述說一種真理,我只是想突顯我的焦慮。

到此,讀者可能覺得我的邏輯頗為混亂。又要「鬥爭」,又要「溝通」,那到底要不要鬥?通還是不通?雖然邏輯混亂的批評有效──別得不提,這篇文章本來就是拼湊而來──但「鬥爭」與「溝通」的雜淆,其實也是個假問題。我所謂的「鬥爭」,是良性「鬥爭」,是要以一種理想去戰勝另一種與其對立的理想。對立不必然矛盾,而理想往往附著於具體的事例上。良性「鬥爭」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個「說服」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個「溝通」的過程。當「溝通」被放棄後,良性「鬥爭」就會轉化成惡性「鬥爭」,惡性「鬥爭」較量的就不是誰能說服誰了,而是誰能逼誰屈從,各種利益權勢在這個時候就會尬了進來。我不徹底否定惡性「鬥爭」的意義,但我知道憑藉惡性「鬥爭」所達成的暫時性勝利,並不值得高興。

和幾位學長聊及野草莓,談話中迸出一句:「我愈來愈不懂了,為什麼要民主?」那個問號畫得好大好大。和兩千年前春秋經上的「春王正月公即位」,遙相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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