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說台灣的製造業毛利率不到4%,非常悲哀,我就是屬於那種「每天拼來拼去,毛利率不到4%」的人,我記得,英業達董事長葉國一先生曾經開玩笑說:「我們這個產業,是個『茅山道士』的產業」,聽起來好像武俠小說,但不是真正的茅山道士,而是「毛利率3到4」,我們就是在這個產業中每天拼搏。
我今天想要用一個比較個人的觀點,不是經濟學者,沒有可靠的數據,今天用到的數字大都是我私人揣測出來的,也不是政治人物,沒有很多口號,而是用台灣製造業從業人員的身分來談,以一個比較寬廣的視野來看台灣製造業的美麗與哀愁。
今天早上,在我來的路上,打開早報看到報紙的社論標題是「西進是對還是錯?」,「產業西進是不是造成創意研發無法在台灣落地生根的原因?」。事實上,這幾年來我們幾乎天天都在思考這個題目,很多法人來訪問我們時,也都一直在問這些問題,天天都在想:「製造業該何去何從?」。今天我想用一個有血有肉、有痛苦的角度,來與各位分享我對台灣製造業的觀察。
現在,我們每天聽到的產業策略就是「積極開放,有效管理」,或是反過來變成「有效開放,積極管理」,不曉得是否還有其他組合,或是我們談西進、鎖國、三通、創新、研發、品牌、全球化、營運中心、兩兆雙星,但我們有沒有辦法承受這些強力的藥劑在身上,我們有沒有實力按照這些偉大的口號走上一個榮景與未來,我想,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台灣製造業版圖最大特色──自己人拼自己人
我們或許可以先從台灣製造業版圖看起,這是台灣的主體產業,我們大都是OEM/ODM,我們有很多大型代工製造業者,5年前我可能會講成鴻海、廣達、仁寶,但現在的狀況是泛鴻海、泛廣達、泛仁寶,其中包括很多企業分支、上下游整合的布局等。這些公司雖然各自有不同的領域、也都需要深淺不同的技術支持,但卻都還是在做代工製造,營運模式也沒有太大的區別。這些代工製造業者帶動了很多元件業者,這些元件供應商就是提供元件給這些代工製造商,台灣也有一些元件業者很爭氣,可以直接把元件賣給歐美大公司。
光看這樣的版圖,你有什麼感覺呢?到底有什麼特色呢?很大一個特色就是在這個版圖中我們都是在與自己競爭。
台灣有18項產品產量位居全球第一,就以我個人比較熟悉的NB產業來看,台灣2006年NB產量佔全球市場82%,我想2007年一定會到90%以上,但不是廣達與仁寶競爭,就是仁寶與英業達競爭、英業達再去與緯創競爭,幾乎都是台灣廠商自己在競爭。雖然帶動的產值非常大,在這樣的競爭條件下,很多公司投入很多錢去做研發;大家都知道施振榮先生提出微笑曲線的理論,微笑曲線兩端的品牌與研發的附加價值都非常高,比我們做製造高出很多,但我們競爭的結果是,很多廠商花了很多錢去做研發、去改善製程、去提升品質,然而結果只是讓你有更多機會去拿到單子,價格卻還是一樣差,差別只在於誰能拿到訂單。
所以對台灣製造業而言,施先生描述的微笑曲線其實是嘴巴歪一邊的微笑曲線,因為研發產生的價值只是能讓你拿到訂單,並無法產生高附加價值,所以研發那一邊的嘴角翹不了多高。ODM與OEM的差別,只是在客戶面前證明我們能做更好的東西,但也只是為了要拿到單子而已,ODM的「D」是小寫的「d」,還不是大寫的「D」。台灣廠商努力投入研發,只是成為拿到訂單的工具。
30年時空背景已迥異 台灣卻仍死守一畝田?
台灣代工製造業的版圖很大,究竟是在怎樣的時空條件下,台灣才形成了這樣的局面?這是30、40年前,由政府與產業界共同走出來的路,是在相對人才、技術、及資源不足的情況下,我們共同走出來的一條路。現在我們應該思考的是,我們現在的人才、技術、與可運用的資源比30年前多出非常多,時空條件已完全不同,可是為什麼我們還是守著這一畝三分田捨不得放棄。
單以鴻海來看,5、6年前,可能沒有人覺得它有多大,30年前,它可能還在三重騎腳踏車,根本感受不到它的氣勢。30年前台灣對國外產業、技術是很陌生的,30年前的留學生也才剛到美國展開求學生涯,有產業經驗的人才並不多,不像現在,很多擁有國外產業經驗的人才回到台灣,帶動這些IC設計、帶動很多技術的開發,而30年前台灣產業與國外交流的機會也很少,不像現在每天絡繹於途、每天都在國外飛來飛去。
以NB來看,最早期台灣廠商就是代工製造,客人設計好交給台灣製造,就是EMS型態的生意,後來變成ODM,就是由台灣廠商設計生產;而現在,台灣廠商是連市場行銷都一手包,戴爾(Dell)、惠普(HP)就是來看明年我們可以提供什麼產品、能夠做什麼產品,以前是開規格給台灣做,因為他們了解市場,所以開好規格給台灣廠商做,但現在卻是都交給台灣廠商一手做到完。所以,我們對市場的了解,也不是30年前的狀況可以比擬的,但很奇怪的是,儘管是這樣,我們還是在做代工製造,還是在做30年前的事。
當時的時空條件下所形成的營運模式,我們還在大力的加碼,大力的加工,好像沒辦法走出一條出路,我想,這也是為何很多有識之士,每天都在呼籲我們應該走出不同的路,時空條件不一樣了,應該要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我們每天都在談創新,很多人以為創新就是那些精巧的設計;事實上,一個營運模式的卡位,到底要卡在怎樣的關鍵位子,比如代工的營運模式,就是一種創新,替台灣帶來如此波濤洶湧的榮景,就是一個偉大的創新。下一個營運模式應該卡在怎樣的位子上,將會是另一個重要的創新,究竟是向左轉向右轉,是研發還是品牌,很多人都這樣講,包括我自己也是,不過要做出來,要落實執行,才是一個關鍵。
百億美元超大企業集團成型 購併、國際化、向左向右走
我們從製造業的版圖中,來看看它已形成怎樣的規模。我估計,2008年台灣代工製造業的規模可達到3兆新台幣以上,而且將有10家企業達到100億美元的年營收規模。在我的實務經驗來看,100億美元年營收規模的企業,就已經是具有國際級規模的公司,在國際上很多場合就可以跟別人平起平坐了。
而以目前台灣赴大陸設廠生產的狀況來看,我估計,2008年台商僱用的大陸員工人數將達到3,000萬人,怎麼算出來?以目前製造業約4到5萬家計算,其中應該至少有90%都已到大陸設廠,而派出去的台幹可能高達40到50萬人,而每一個台幹通常會帶60人到100人的大陸員工,若以平均值約60人計算,50萬x60就是3,000萬人,這是很可怕的,我們帶動了3,000萬的大陸勞工就業機會,而若以營收年成長率10%計算,2013年台商僱用大陸員工人數更將達到5,400萬人。
這是一個很大的動能,到底這樣的動能,代表了什麼意義?這麼多年來,這麼大的規模,究竟發展出怎樣的趨勢?我認為,台灣製造業有五大趨勢:購併成長、大集團的形成、全球化經營、向左向右轉、財務國際化。台灣製造業的規模已經這麼大,未來若要成長,一定是要透過合併。鴻海一個7,000億~8,000億元的規模,它若要繼續成長,就一定要購併,除了台灣的購併,也包括國際的購併案。
台灣製造業已經有8家以上的大型集團企業,包括鴻海、光寶、仁寶、廣達、明基、宏碁、聯電、台積電等等,對照日本、南韓過去幾十年並無新的企業集團出現的經驗來看,台灣短期內應該不會再有新的集團出現了。
我從小到大,都認為台灣是一個以中小企業為主的經濟體,不像南韓都是大企業,但現在我看到的是很多的大企業集團在形成中,大集團最大的意義是有超大的資源可以做許多事。
舉例來說,我想如果晶圓代工公司要提升製程,隨便拿出10幾20億元投入研發絕不是一件難事,但如果要透過政府來做,光想到10億、20億元的預算要經過立法院,就知道結果一定很慘烈。所以,未來企業的轉型、創新的責任都應漸漸回到企業自己本身,因為企業自己有很多資源可以做。政府的科技產業政策不需要像過去30年那樣再帶著企業做、或是教企業怎麼做。企業漸漸集團化,自己擁有的資源、人才、及國際視野,絕對不會比政府的科技官僚少或差,李國鼎、潘文淵的時代,由政府帶著企業往前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我們的科技產業政策好像還處於轉型的尷尬期,讓人不時感受到李、潘的身影猶存。
另外,企業漸漸轉向全球化,像是鴻海、宏碁、明基等等。我舉一個小例子,就像是台灣在DVD播放器產業早已擁有相當高的佔有率,但卻始終被說成是「無頭產業」,因為台灣沒有自行開發生產DVD讀寫頭的能力,但就有一家開發DVD讀寫頭的公司,這家公司的研發實力乃經由購併飛利浦旗下的讀寫頭團隊而來,還有一個團隊在日本橫濱,所以,現在這家公司所有的研發人員都在海外,在這個公司內部有荷蘭腔的英文、有日本腔的英文、也有台灣腔的英文,大家共熔一爐。這就是台灣廠商應該去做的事,就是往全球化發展,我們應該要到國際上去找人才、到國際上去找資源。
現在很多人都說要向右轉做品牌,做品牌說起來很簡單,好像把牌子掛起來,就是做品牌,去買一個西門子那麼大的事情,也叫做品牌。但也有很多人向左轉去投資做研發、創新,我知道,很多台灣製造業若不投資研發,EPS可能會增加1元,但做了這麼多研發,卻還是只變成爭取訂單的工具,不過,台灣公司投資研發的觀念已經很普及,只是研發的深度只限於開發短期產品。
而代工製造廠商的財務也已相當國際化,外資持股比重通常都不低,但這樣的國際化,是我們被別人國際化,未來有沒有可能是台灣把別人國際化呢?像是讓國外企業來台灣掛牌。如果能夠走到那一步,我們的國際化就更成功了。
台灣製造業已不單是一個行業,台灣製造業是一種優勢的製造文化,一種生活型態。製造業的本質是瑣碎、細緻、謹慎、耐煩;也因為是一種文化,所以不會被輕易取代。台灣製造業的精神是:「拼擠榨趕」。業績是拼出來的,利潤是擠出來的,績效是榨出來的,產品是趕出來的。台灣製造業員工過的是「煎煮炒炸」的命運,就是拼搏、彈性、短視、悲情。
我常常不是用產業的觀點來看製造業,因為製造業是一種文化、生活型態,我曾有一個客戶,改換跑道到另一個產業去,他到那個產業之後,還是回到台灣來找人幫他生產,因為他在全球其他地方找不到像台灣一樣的代工製造資源,這樣一個優勢強勢的製造業,應當非常風光才對呀!
台灣製造業已是一種文化 「拼擠榨趕」的精神 + 「煎煮炒炸」的生活
但事實卻不然,我們每天都要擔心小細節會不會出錯、每天都在想有沒有幾分幾釐的降價空間,我們有千億元的營收規模,但我們的主管每天都在想還能不能再降個1分、2分,製造業無法讓你大開大闔,也不是很羅曼蒂克,更不是讓你覺得江山如此多嬌、引英雄競折腰去逐鹿中原的產業,它只是一個幕後的產業,沒有明星、才子、佳人,而是很瑣碎、細緻、要能耐煩。
很多人會擔心,台灣製造業很多都跑到大陸去,我們會不會很快被取代,我認為,除非我們要放棄,否則不是那麼輕易就被取代,因為製造業是一種文化、生活型態,要有安靜的心,要能耐煩,要有很謹慎、很細心的管理階層才能做得起來。
如果有其他公司想要投入製造業型態的產業,像是大陸要做半導體廠,就要來台灣挖人,就像是中國古時候官場上存在的「紹興師爺」一樣,哪一個一發表出任成為哪個縣官,就要到紹興找個師爺,好幫他掌管錢糧刑名一樣,哪一個國家想搞製造,就是要來台灣尋覓製造業人才,找一個紹興師爺。
製造業是一種文化,不是典章制度,典章制度還可以模仿抄襲,但如果是文化、是生活型態,那就沒辦法抄襲。那麼製造業的文化是什麼?我歸納出來就是拼、擠、榨、趕。我們過的日子是,若拿到訂單就是100億,沒有就是0,在100億與0之間,你要不要去拼?所有的業績都是拼出來的。業界流傳一個笑話,有一家台灣大廠的老闆為了爭取訂單,想盡辦法去探聽到大客戶來台灣的班機時間,親自到機場去迎接他,但一到機場,發現跟著大客戶一起下飛機走出來的,卻是對手公司的董事長!業績就是這樣拼出來的,就是這樣競爭出來的,無所不用其極。在100億元與0之間,你還會去顧慮到倫理?會不會無所不用其極討好客戶呢?會不會有第二攤呢?
我們的利潤都是擠出來的,大家都知道價格下降很快,我隨便舉個例子,1年前LCD面板1.5吋的報價接近5美元,昨天已經變成2.5美元,我們的利潤就是這樣掉法的,那個速度真的就是叫跳樓,不會慢慢下降的,在這種狀況下要如何創造利潤呢?你就只有去擠,我們的績效也都是趕出來、榨出來的,我如果在晚上7點就離開辦公室,就會覺得有罪惡感,就覺得對不起太太、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國家社會、對不起所有人,怎麼可以這麼早下班?我們的績效就是這樣被榨出來的。我們的產品也都是趕出來的,常常是一邊除錯,另一邊已經在生產線上生產,這是我們整個製造業的精神,就是在拼擠榨趕下形成的製造業文化。
在這種狀況下,我們每天過得是什麼日子呢?是「煎煮炒炸」的日子,每天都在拼搏,每天都有上戰場的感覺,上個月為了趕出貨,我們才拼得半死,分班二十四小時趕趕趕,兩岸三地每天電話都打個不停。我有一個業務主管告訴我,他有一天接到客戶20通以上的電話來催貨的記錄,每天都像上戰場一樣,我們是非常有彈性的,客戶要什麼,我們通通給,為的就是要有單子,拿到單子之後,再來想辦法,我們就自己盡全力彈性調整來滿足客戶的需求。
台灣人的英文名字 製造業最高境界的彈性展現
我在製造業堶惚雃多年,我感覺到台灣製造業最高境界的彈性顯現,就是台灣製造業中每個重要的人物都有個英文名字,我叫David,你知道施振榮先生叫Stan、Terry郭就是郭台銘先生、林百里先生叫Barry、緯創的林憲銘先生叫Simon、光寶的宋董叫Raymond,華宇的李森田先生就叫Stephen,我常常有個疑問,為什麼我們會是這樣子?你有沒有聽過日本Sony的社長叫Frank?他一定是一個日本名字,你有沒聽過韓國三星的社長叫David?有沒有聽過印度人取一個什麼奇怪的英文名字?一定是叫Rahul什麼的,甚至連大陸企業也是如此,你有沒聽過大陸企業的領導人出來會自己報上英文名字的,很少見到吧!
但為什麼獨獨台灣製造業,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字。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幹部,他姓陳,英文名字叫Bill,有天我的一個親戚告訴我,他認識一個陳某某在我們公司工作,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他是誰,直到告訴我他的英文名字,我才恍然大悟,喔!是Bill啊!
為什麼我們會有這樣的企業文化,這就是終極高度彈性的顯現,讓我們的客戶容易稱呼、很容易記得我們,用盡一切方法,用盡一切的彈性,甚至改變自己的名字,就是要讓你的客戶認識你,讓你的客戶與你產生很好的互動,然後願意給你單子。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又怎能看得很長遠呢?我們一定是短視的,我們不可能規畫3年後的事情,我們通常擔心的是下個月、或下一季的訂單,或者在3個季度之後的設計產品是否符合客戶的需求。
我們與客戶的關係是不對稱的,客戶下單,然後我們一堆人一起競爭訂單,這就是不平衡的關係。因為這樣不平衡的關係,我們的員工過的日子是很悲情的,被客戶罵個30分鐘是常有的事情,是我們整個製造業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到底成就了什麼東西?我們贏得了青樓薄倖名,也失去了不少。
我們形成了一個很大的產業,徐志摩說的,數大便是美。我們形成了一個全球舉足輕重的產業。但是,我們為什麼要這樣互相競爭呢?你降個1塊美元、他降個2塊美元,就是這樣一直降下來,現實面就是這樣。我曾經突發奇想,既然台灣NB具有全球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何不來組一個NB合作社,像是產油國組成的OPEC一樣來決定價格,誰敢不乖,我們就不出貨給他們、或是提高價錢。台灣NB產業就具有這樣舉足輕重的地位,為什麼我們不這樣做?為什麼我們不能成立一個像青果合作社一樣的組織,可以控制價格、控制市場?台灣NB佔全球90%,真的是舉足輕重,如果我們不出貨,就可能造成全球恐慌,NB是一個例子,手機也是。我們所生產的手機,每天要出貨到82個國家、2,000個據點,如果我們一天不出貨,那邊馬上就會出狀況,這就叫全球舉足輕重。我們今天的製造業就已具有全球舉足輕重的能力了。
製造如種田!海島型經濟的台灣能一直做下去嗎?但是,製造業的悲哀是,製造有如種田。以前台灣是以農業養工業,再用工業扶持農業,走了30多年,卻發現製造業還是在種田,因為製造業與土地息息相關、很難搬遷的,在大陸的工廠面積動輒幾平方公里,你搬得動嗎?做了30年才發現製造就跟種田一樣,與土地是息息相關的,沒辦法輕易移動的,需要一拖拉庫的人才能做,沒有人你根本做不起來。我們到大陸去,那麼多的生產,剛剛提到,我們要動用3,000~到5,000萬的人,難道只是因為工資便宜嗎?不是,而是我們在台灣找不到人力,難道要進口那麼多人力來台灣做嗎?如果我們還是維持3,000萬員工的需求,那恐怕每一個人都要到線上去做作業員,才有辦法維持這樣一個代工製造的產業。
事實上,以代工製造業的型態來看,是比較適合大陸型地區的產業,因為代工製造業需要很大的地。台灣有一家大型代工廠,他在大陸的某個廠佔地18平方公里、光是員工的伙食一天就要殺1,000頭豬。這樣的產業難道真的有辦法在台灣成長嗎?真的有辦法在台灣做生產嗎?基本上是非常困難的。現在大陸在改變聘僱合同,而且工資不停的上漲,大陸的工資水準可能已經是越南的一倍以上,但我們有辦法離開嗎?其實,製造與種田是差不多,都是守著一畝三分田,蠻安土重遷的。
近年來我們常常討論,我們應不應該西進?都說西進的結果是掏空台灣,使得台灣很多人沒有工作做。但是,我們能夠不去大陸做生產嗎?因為製造業本來就是大陸型的經濟,沒有那塊地、沒有那麼多人就不可能做的,如果在台灣做的話,我們一定要選擇一些不同型式的產業,我想台灣是海島,應該比較適合發展海島型的經濟。
所以,我們今天若只是在乎1、2家廠商或是3、5家廠商,把他1、2個工廠搬到大陸去,就可以掀起軒然大波,在島內這邊談那邊談,就說那1、2家廠商造成失業率提高,我覺得,這是脫離產業的現實,因為台灣要有3,000多萬人,才能把這些產業移回來,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我想,這是我們台灣製造業目前實際的狀況,無關乎立場,無關乎口水。
跳脫兩岸走向真實國際化 15世紀的荷蘭「全球掠奪」思維
那麼,未來我們應該怎麼做呢?不管未來是什麼,政府其實很難指導產業應該要怎麼做,事實上,現在的產業界,他們的人才、資源、國際化都很充足,他們很清楚下一波最好的產品是什麼,我們不需要去幫他、帶領他們,但最重要的是,必須要走出真實的國際化,不要把國際化與西進到大陸混成一談,我們是海島型經濟,光只會擔心到大陸去,是一個思維的墮落,好像自己能經營大陸型經濟一樣,畢竟我們是個海島型經濟的國家,所以我們必須走出去,用國際化的人才,就像那個光碟機讀取頭公司,現在全部都是國際人才。
我希望提醒台灣的產業界與很多年輕人,特別要了解,今天台灣的人才,光跟大陸比好了,我們的人才數量少,更悲哀的是,我們的人才素質也不見得比他們高,我必須提醒大家這一點,大陸的人才是在百分之一精英裡來的,都是很可觀的。我以前在台大教書的時候有一個助教,他後來出國讀書,之後他到了大陸微軟天才學院當領導,多年之後,我在雜誌上讀到他的訪問稿,他告白說他選擇去大陸,就是因為大陸人才非常多,在大陸可以帶動很多的創新,所以,我想提醒台灣很多人注意的是,其實我們今天台灣的人才是不足的,而且素質不見得是那麼好的。我們必須要有國際化的思維,一定要跳脫兩岸的思維。
我認為台灣應該要開始發展一套「全球掠奪」的思維。我以荷蘭為例,在15世紀到16世紀之交,荷蘭雖然不是一個海島型國家,是自然資源非常有限的北歐小國家,但他們透過稅制的修訂調整,鼓勵到海外去發展,在印尼成立了東印度公司,但東印度公司所有的經濟行為跟荷蘭本土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從印尼開著船到台灣買鹿皮,再跑到日本賣給日本人,再跑到中國買瓷器,再回到雅加達銷售回整個歐洲市場,整個經濟行為都不是在荷蘭本地,都是在國際海域進行的商業活動,他們的重心不在荷蘭,只是透過稅制法律的鼓勵,讓他們賺了錢還是帶回荷蘭。這是一個國際化的思維。海島型國家沒有市場,缺乏資源,我們應該五湖四海去掠奪才對呀!
所以,我們的產業的成功,為什麼一定要要求企業的營運中心設在台灣?難道所有船都跑到台灣才是最佳途徑嗎?所有的飛機要飛到台灣才是最佳的運送方式嗎?我覺得,應該是我們的人要出去,是要到南美洲或印度或其他地方成立營運中心,我們現在面對的現實是,我們不會是國際的營運中心,我們已喊了這麼多年,讓我們面對這個現實,台灣不一定具備、或說還差一大截,成為亞太甚或全球營運中心的條件。摩托羅拉的營運中心還是設在新加坡,而不是在台灣,現在可能更難,因為可能會跑到大陸去;偉創力這樣的一個公司,他的營運中心也在新加坡,也不在台灣。我們有一些現實面的問題,不是喊喊政治口號就會實現的。
所以,我想拋出一個議題,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把國際化活動放在台灣這個島上來發生,為什麼我們不能訓練我們的人到國外去。我們必須要有真的國際化的管理能力。我們曾和Sony Ericsson做生意,我有很深的感觸,Sony Ericsson的總部在英國倫敦,研發中心在瑞典,但管理主管很多都是日本人,這些日本主管的平均身高大概都在160多公分左右,但瑞典人的平均身高可能是185公分,這些日本主管的英文也都還帶著濃濃的日本腔,下午開會偶爾也看到有人打瞌睡,但為什麼他們能夠管理這樣高度國際化的公司呢?我體會到,要做管理,不一定要英文嚇嚇叫才能管理外國公司,這些日本主管多半都有多年國際管理經驗與訓練,在他們之前的工作經歷中,早已在日本以外的國家流浪10年、20年了,上一個工作不是在匈牙利、阿拉巴馬、就是其他不同國家的某些地區,這樣的國際化的管理能力,讓Sony已經不能稱為一個日本公司,而是一個國際公司,Sony已經走過這條路,他已經變成一個國際公司,所以用的人才中,5,000個員工中,恐怕不到100人是日本人,其他全都是歐洲人。
台灣產業繼續往下走,後續的規模一定會再擴大,現在的營收規模5,000億元的,再5年可能是年營收1兆元,如果還是在既有的範圍內,我想經營上一定會愈來愈困難。我們必須要學習國際化的管理,我在我寫的書【嗥嗥蒼狼】中提到自己的一個經驗:很多年前我在貝爾實驗室工作,當時貝爾實驗室的股價曾經高達80多美元,我就勇敢的回來台灣了,心想有這些股票我後半輩子就不用擔心,可以好好回台灣拼一下。但後來沒想到,貝爾實驗室的股價一路下跌,1年內,我的股票跌掉了99.2%,最後只剩下0.67美元。在悲哀之餘,那時,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是不是我們可以湊一點錢去把貝爾實驗室買下來,我想,工研院花了很多資源在發展專利技術,但若買下貝爾實驗室就有很多專利、還有不少諾貝爾獎得主的人才可以用。
擺脫買得起卻管理不了的悲哀 重拾先民勇渡黑水溝的氣魄
把貝爾實驗室買下來真的不行嗎?那時的股價只有0.67美元,只要請郭台銘先生、林百里先生幾個人湊一湊,買他個30%的股權一定不是問題,可是後來想想,買下來之後誰能去管理?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能力管理國際級的公司,要很尊重他嗎?他們可是5點就下班了,那你就不要再亂講話喔,還是要跟我們一樣,把這些外國人操到早上5點呢?真的不曉得該怎麼做。我們怎麼去管理國際化公司,因為他們人力資源系統、法律、企業文化等等,都是跟我們不一樣的。我覺得我們應該要有國際化的思維,要有躍馬全球的企圖心,就是要到處去買技術、買公司。我們一定要有國際化管理能力,因為只靠台灣自己的力量慢慢成長,我們是沒有機會的。
剛剛提到海島型經濟,我認為,這麼多年來,台灣人是把自己的本性給壓抑了。事實上,台灣人應該是有海盜性格的遺傳的,都是很掠奪、冒險的,因為我們的祖先早期就是勇渡黑水溝,從唐山來到台灣的;只不過,近100年來,我們可能被馴化了,只知道要循規蹈距,只能線性思考。製造業對我而言,是一個線性產業,成長是線性的,在同一種生意型態下,追求量的成長,一分成長就需要一分人力,連帶著對未來的規模也非常線性,大都在同一種典範下思考。
但事實上,台灣應該要改變思維,不只是要去掠奪,而且是要那勇氣冒險的格局。我最近有機會與日本公司三井接觸,三井在巴西重要產業之一是礦產,他在那邊開礦,但是台灣呢?我們在煤礦開採完之後,就沒有礦業了。但是,難道我們不能到非洲去開採嗎?我們要材料產業,礦業就是很重要的基礎。
所以,我們要有國際化的思維,我們要擴大我們的格局,我最喜歡王陽明先生的一首詩叫「蔽月山房」,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小時候大概都學過,詩是這樣寫的,「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高月更闊」。今天我們躲在山中看來看去都是樹木,而且你還看不到樹林,你可能只看得到枝幹,也看不到山的蒼鬱,更不要講說若人有眼大如天,才能看得到月亮。所以,我們要擴大我們的格局,才有機會到全球去掠奪,才能發現新的機會。
以日、韓為尺的JKULB產業政策 讓我們再給自己15年!
那麼,到底我們要做什麼才好?對於產業發展政策,我自己發明了一個理論,叫做「JKULB」理論,其實很簡單,就是「日本韓國上下限理論」,日本是上限、韓國是下限。JKULB理論從上限看,日本已做而我們還沒做或沒做好的應值得做,比如Sony的國際化公司模式、全球商社、材料光電技術;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日本如果沒有做的我們最好不要貿然做,比如套裝軟體、CPU;從下限看,韓國已做而我們還沒做的要趕快做,比如內容、品牌等;韓國都不做的我們最好也不要做,比如代工。前幾年我們在國際市場上還常與韓國搶代工,這幾年已完全聽不到韓國朋友提起代工這個字眼了,有的話,也是他們來找我們代工,這值得警惕深思!
代工製造是棄之可惜的產業,我想我們應該再給自己15年。為什麼是15年?因為我算了一下,現在台灣企業第一代的老闆,15年後大概都退休完了。現在台灣企業的老闆都是第一代創業家,也通常都是最大股東、也是最主要經營者,所以就會很拼、很有彈性,但到了第二代接班時,可能就會失去這樣的拼勁與彈性。至少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到有真正夠格局的第二代接班人出現,不要讓我們老是擔心,如果郭台銘先生退休不做了,鴻海還能不能持續成長。
我們應該從代工走到品牌;從研發走到市場;從電子走到照明、能源、醫療、生技等產業;從系統走到材料元件;從硬體走到軟體,包括服務、內容、金融;從生產導向走到營運導向;從拼搏走向品味。
前不久,我在建國花市遇到一件讓我很感動的事。我看到一棵非常漂亮的松柏盆栽,樹齡至少有40年,我看那個老闆是個年輕人,不過30多歲,我就問他,他怎麼會有這樣的盆栽可以賣,他回答說:是我祖父種的留下來給我們賣的。那時我很感動,40年的時間,從祖父到孫子,而這個年輕老闆也說,他現在做的事就是繼續種樹、種盆栽,以後可以留給他的下一代。你看,今天的努力不是為了明天的EPS,而是為了30年後下一代的業績,這才是一個有品味的產業。
我們應該努力尋求永續經營的企業文化,有人用利益導向來驅動員工更大的爆發力,提出「歡迎大家來爭權奪利」的口號,機關算盡的員工不太可能是跟你走一輩子的;有的企業提出很好的願景及策略以爭取員工的認同,對的策略讓企業成長獲利,但是可以共享成果的員工,不一定能一起開創新局一起共患難。
我覺得面對這麼多挑戰,這麼多變局,台灣製造業需要一套能感動員工的企業文化,唯有能感動員工,才能帶著員工開創新局,才能有如30年前的員工一樣不離不棄地一起打下今天製造業的氣勢。今天台灣大多數製造業並無法感動員工,我常用員工訓練課程做指標來衡量感動度,今天有那一家肯花大錢做員工訓練課程呢?太少了。未來要做什麼?要怎麼做呢?我們不斷聽到、讀到很多先知的話語,有些先知叫我們向左轉,有些先知教我們向右轉,但我很擔心,這裡面可能很多是假先知,因為不管向左轉或向右轉,都必需考慮自己的條件及優缺點,但今天先知們的話語都很一致,不是創新研發就是做品牌,問題是我們還有足夠的競爭力在創新研發上與世界一搏嗎?我們真的大家都應一窩蜂去做品牌嗎?
我不是先知,無法鐵口直斷向左向右那邊才對,但我希望透過今天的演講,丟給大家的是一個思考的角度,一個誠誠實實從台灣的條件出發的思考角度,不只是現況的線性延伸,不只是誇大的政治口號,而是面對我們海島型經濟體資源不足的現實,不要硬把世界的中心拉到台灣來。我想有很多可以做的改變,這是一個大時代,敢走出老舊框架的人,敢用有眼大如天的格局思考的人,一定能從更大的格局看出台灣的機會,也看出個人的機會的。
──取自:《蒼狼的腳步》。蘇元良
- Feb 14 Sat 2009 22:44
[大史] 〈台灣製造業的美麗與哀愁〉。蘇元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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