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此章可拆為首中末三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首中二句的『說(悅)』和『樂』所指乃兩種正面的心境。三句表面上都是反詰,語意上則是皆「條件─結果」的結構。『悅』是學而時習之的結果,『樂』是有朋自遠方來的結果,『君子』是人不知而不慍的結果。如果仔細品味「不亦......乎」這套句型,可以發現,這裡的條件是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換言之,悅樂君子不必然來自於這種種條件,但這種種條件卻能導出悅樂君子這樣的結果。而在首中兩句當中,心境(悅、樂)是一種結果,但是在末句裡,心境(不慍)則變成條件的一部,『君子』──作為一種評價──才是結果。

君子原本的指涉對象乃是貴族,但是在《論語》當中,孔子將君子的意義徹底扭轉過來。一個人被稱做君子,不再是因為他的階級地位使然,而是因為它具有某種特質,或者該說,某種德性。君子這個詞項,依仍保持其優越性,只是指涉對象不同了。此即孔子之「溫柔革命」。牟宗三以為,孔子將以往高高在上的「天」拉到「人」心裡面來而成就了「仁」,「仁」重新展現了人作為人的主體性(而不再從屬於天),此說備為參考。

《論語》之學約有四義,茲各舉一例:志於學(為政)、不如丘之好學(公冶長)、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政)、則以學文(學而)。四者之學有高低之序列:志於學之學,在於「覺」;好學之學,在於啟發自己的聰明,使自己能夠突破既有的局限;學思之學,在於學習,相對於思辯,前者感受於外,後者操作於內;學文之學,在於修練研考某種對象,並吸收之。「學而時習之」之學,無從限定為哪一義,也沒有必要限定。

時,應解為「適時」。若從語境判斷,《論語》中的「時」無一字解作「時時」,在《論語》中「時時」這個概念多以「三月」「終日」等詞項來表示。

習,應解為「實踐」,可參〈孔子世家贊〉中「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一句,此句之習並非只有排練的意思,還帶有展演的味道。朱熹解「習」:鳥數飛也。蓋學之不已,有如鳥不間斷振翅而飛之樣貌。鳥之振翅,乍看之下似是重複的動作,實際上卻是持續的調整、適應、平衡,這是一種歷程而非一個動作。由此觀之,習不只是模仿然後再現,而應該說是理想的接續與落實。但若在此即言「理想」,便有些推敲太過。就字面上來看,應解為:學而時習之,乃是所學的適時實踐。而這種實踐,必須被放在歷史的脈絡下來理解──所謂適時,不僅有「因為當下這個時點之可行所以實踐」的意思;還有「因為當下這個時點之需要所以實踐」的意思。『悅』來自於實踐的成就。如果套用黑格爾的用語,那不只是個人的成就,也是絕對精神的成就。

「同門曰朋,同志曰友。」有朋自遠方來之「朋」,不只是單純的友人,這個朋字,本身就承載了兩人共同的所學。這個所學是不是與「學而時習之」之所學為同一者?不必定死,定死就扼殺了《論語》的開放性,而這乃係編者(有子?)如此苦心經營之用意。有朋自遠方來,乃是為其所學而來,或者該說,乃是為討教所學而來,討教本身又是一個「學」,只是用討教這個詞項太過限縮。「共同的所學」,預設了一種默契,這種默契不應該被語言給框住。就討教言,可引歐陽修〈遙思故人〉: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遙知天涯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就默契言,則參王維的〈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而學而時習之『悅』,可看曹植〈典論論文〉之結;有朋自遠方來之『樂』,可見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之喻。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末句一出現,就把『君子』和『悅』『樂』掛勾起來,同樣視為是人生於世的欲求。人不知而不慍的「不知」,可以從首中兩句來理解。「學而時習之」,是自己的成就在客體上獲得肯定;「有朋自遠方來」,是自己的成就獲得其他主體的肯定。前兩者都是某種形式的「知」。惟「人不知而不慍」,是在沒有獲得認何肯定的情況下,人的心境也不會因此而有所起伏,要做到這種,必須對自己的存在具備相當的信心,這信心的來源,就是自我肯定。不慍,用『不』和『慍』這種「否定負面性」的組合,揭示了一種徹底的平靜,這在《論語》裡頭被認定為一種正面的心境,由此回顧此章作為〈學而〉第一張末句、〈學而〉作為《論語》第一篇的用意,可見儒學對於「主體性」的重視。

綜觀首中末三句,此章在勾勒一幅儒家精神的樣貌。以『悅』『樂』『君子』為人的欲求,可見儒學並不一味否定欲求。但是在句型上,反詰語氣的效果不在於「鼓勵人們竭能盡力去滿足這些欲求」而在於「提醒人們這些條件可以導出這樣的結果」。這不是教訓,而是反省。很多條件都能夠導出『悅』『樂』『君子』等結果,但為什麼《論語》要選擇這三種?我們可以料想,這種選擇,本身就是儒家精神的表現,換言之,這三種條件,是儒家精神所肯認的價值。選擇和放棄乃是一體兩面,選擇了紅玫瑰就放棄了白玫瑰,反之亦然。當孔子──作為儒家的大宗師──以反詰語氣娓娓道出這三句話的同時,他不只是一段摘錄,也是儒家精神的宣揚與主張。

學而時習之,不能夠擺脫歷史的脈絡;有朋自遠方來,不能夠擺脫社群的網路。前兩句,可以用幾種範疇來把握:「客體─主體」「自己─他者」「時間─空間」。「客體─主體」範疇指得是成就的肯定來源,一種是在客體上(時習之)護得肯定,一種是獲得其他主體(朋)的肯定;「自己─他者」則反是,學而時習之的要角是「自我」,有朋自遠方來的要角則是「朋(他者)」;「時間─空間」,一是『時』字,一是『遠』字。而『悅』與『樂』,又有內隱與外顯之別。可見,前兩句的結構,既是平行的(可互相對比),又是垂直的(有位階之高低)。但到了第三句,這些範疇都不再有效,或者該說,都被超越了。『君子』是一種獨立圓滿的存在,無所待,也無所為(ㄨㄟˋ)。所以人不知,不慍。因為他自知,所以自我肯定。而這個自知,就是「覺」,也就是『學』字的最高義。有意思的是,佛,係覺者的意思。

王安石〈夢詩〉:「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或可備為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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