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而言,「為什麼要投入心力在一件事情上」,是一道值得思索的問題。這道問題再加上我對於理論化以及整全化的興趣,就成為了追求我生命信仰的動力。而我很早就確立了自己的位置,我也不排斥宣稱自己是個「儒學主義者」,困難之處不在於表態的勇氣,而在於釐清「儒學」的指涉與內涵。
我自己對儒學下的定義是:以孔子的生命傳記作為價值根源的思想。當然,傳記的具體內容為何?價值的立論基礎何在?這樣的思想如何可能?這些問題,涉及到考古學、史學、文學、哲學、乃至於社會科學,關懷的不同,出發點的不同,視角的不同,得到的結果也不同。認為孔子傳承六經的人,自然就會把詩書禮易春秋當成永恆的典範。認為孔子位居素王的人,自然就會在斷簡殘篇中發現許諾著世界大同的預言。認為孔子與天人合一無入而不自得的人,自然就會把其言行舉止奉為立人極之圭臬。而儒學的體制化──如同其他宗教信仰的體制化──那些選擇與君/父/夫權威站在一起的人,自然就會在四書五經裡頭找到鞏固自身利益的資源。
一個儒學,各自表述。不僅存在於思想史,也存在於分工詳盡的當代學科體制。承認儒學的多重面貌,是討論儒學的前提。換言之,我把「何謂儒學」當成一個詮釋學 的問題而孔子,就是等待詮釋的文本。既然是詮釋學的問題,那重點就不在於「答案是什麼」,而在於「為什麼我覺得這是答案」。
如果要用幾句話概括儒學的關懷與特色,我會借用《論語》〈憲問〉的「脩己以安人」。簡單一句話,便揭露了儒學的雙重關懷:個人修養與改革社會。前者內向,後者外向。巧妙的是,這句話是出現在子路問君子的語境當中,孔子本來回答「修己以敬」,子路不滿意,孔子才接著回答「脩己以安人」。由此可見,改革社會是建立在個人修養的基礎上。更有趣的是,子路對「脩己以安人」仍然不滿意,孔子於是道「修己以安百姓」,然而孔子又接著補充「堯舜其尤病諸」。換言之,即使權勢、 才能、品性崇高如堯舜,仍然難以落實「修己以安百姓」的理想。這也展現了儒學的兩點特色:強調人的能動性與主體性與強調人的侷限性與歷史性,這兩種強調,其 實也就是《論語》〈子罕〉孔子所與的「命」與「仁」。
這兩點特色(命與仁)與雙重關懷(修己與安人),確實概括了我所謂的儒學,但距離我所謂的儒學主義,仍有些許距離。既然稱之為主義,不僅要有所歸依,還要有 所指引。對我來說,儒學主義的重點落在「個人修養」與「改革社會」的連結上。改革社會,是為了實現道德理想;個人修養,是為了精進生命境界。
精進生命境界,也就是人「反求諸己」而「推己及人」的擴充過程,人不能離於人,在這個擴充過程裡勢必會牽動人與人的關係,於是說要下工夫,於是說心要在事上 磨練,於是說隨處體認天理,於是說人間是一大爐冶,於是也就推動了社會改革。實現道德理想,也就是讓每個人都能「適性發展」並「成就自我」,所以要有基本的 生存條件,所以要有充分的活動空間,所以要完備自由民主憲政秩序,所以要鞏固社會安全與多元文化,而制度的健康只能仰賴健康的人新陳代謝,所以終究要回到個人修養。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此儒學主義之始。「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此儒學主義之行。「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此儒學主義之志。「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此儒學主義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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